回到阿里,回到冈仁波齐,
迎着朝阳,披着风雪,一起转山去
突袭的暴风雪,旅伴的失温倒下
雪盲的失明恐慌,天葬台放下的十年情愁
这是我的转山故事
犹如山川河流融入生命的一段往事
By 湘君
万里朝圣,叩拜启程
转山——寻着前人足迹,围绕神山冈仁波齐,顺时针徒步57公里。藏人笃信转过神山可以洗净一生罪孽,并最终脱出天葬,荣登极乐。于是,一代代的信徒怀着一代代的心愿,头顶阳光与星斗,以俯仰大地的方式走向神山,只为洗尽今生以修来世。
万里而来的我,与其说是为了那个洗净罪孽的神秘传说,不如说是被这传说中最热烈的朝圣活动所深深吸引。漫漫人生,如同一场修行。信徒们通过苦行般的朝圣,一步步走近心中的神邸。而浮沉人世,灵魂却没有归宿的我们,又该以何种方式接近真善美,保持心中的明净?
或许,专心致志向着神山朝拜而去的人们,能分给满心孤寂的我,几分独行人生的勇气。或许,在这藏人精神世界与神灵世界的交流之地,能借给翻滚红尘的我,几分看清自己的光明。于是,此时此刻,我来到了这里,来到阿里。
当置身这一片真正博大浩远的天与地,你也许不相信任何传说,却不能不为这强大的信仰力量所震动;不由得迎着朝阳,披着风雪,一起转山去……
然而早早收拾好行囊,漫天雪花却一刻不肯停歇。对于转山,毫无信心的我,曾有过自己可能会高反强烈、体力不支等种种设想,却忽略了天气这个至关重要的外部因素……
但上天还是眷顾了我们。当抵达转山入口,飘了大半日的雪忽就停了。正要趁雪停赶紧上路,却见司机米玛眼里猛地燃起光芒:“快看!冈仁波齐!”一转身,凄风冷雪里苦盼了几日之后,冈仁波齐,竟就在转山路右侧,近乎突兀地终于露出了它的冰雪冠冕。
浓云游移天空,金字塔状的白雪峰顶偶然展露,雪线下钛黑色岩体,如王者铠甲闪着金属冷光。披冰肩雪的雪山之王,伫立天地,正注视着我们,不动声色又庄严静穆。站在峡谷的入口,仰望这传说中的神山。虽然只是云雾疾走中的惊鸿一眼,不知怎么,忽然想要落泪。这是盼了许久后,终于望见冈仁波齐,涌上心头的动容。
冈仁波齐,传说转过神山能洗尽一生罪孽,我不奢求洗去什么,只是一个心无面目的人,愿能在此问清自己的面目。
穿越峡谷,风雪跋涉路
转山第一日,需从塔钦出发,徒步23里,抵达位于冈仁波齐北壁的哲热普寺。最先要穿过的,是神山西南侧的高山峡谷。缓步走进山谷,红褐色山峰如守卫天庭的将士笔直高耸,一条从雪山消融来而下的小溪淙淙流淌。而转经道,就是朝圣者们在乱石疏草中,用身体用脚印走出的一条坑洼小路。
此刻的我,就走在这条无数朝圣者走过的山路上,而前人沿路洒下的信念、信仰,看不见又着实存在地蜿蜒向前。想到这,心一下就静了。
这样一条砾石草坡的路,走过了多少千万里跋涉而来的人,多少怀着不同宗教却有共同神往的朝圣者。
进山的峡谷走到尽头,道路折向北进入拉曲峡谷,路开始缓慢上升。脚步也开始有些沉重,正气喘吁吁,寒意随风骤起,一大片浓黑的云雾,势不可挡地远远压了过来。还没等翻起防水外套的帽子,冰凉的雪花已经落在脸上。真的又下雪了,而我们还有至少十公里漫长的路。
一面祈祷天气能好转,一面雪中赶路。但是否上天有意考验,风雪非但没有停歇的趋势,反而越下越大。整个天地很快被覆没上茫茫白雪。漠漠荒野,浓浓的雪雾开始弥漫,却寻不着任何避雪之处。越来越细密的雪花,被狂风卷着,倾斜45度地,狠狠向脸上身体上拍打而来,无处躲藏的冷。
过曲古桥,能见度更是越来越低,仿佛给天地罩上重重纱幕的,什么也辨不真切。峡谷两侧的连绵山脉已经隐没,只有伟简的红衣背影,在眼前模糊晃动。整个世界,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,一前一后走着。
神秘莫测的山谷,突如其来的风雪,惟有心怀执着者才能穿越屏障,抵达心中的神圣所在。
“天哪,湘君你快成雪人了。”前方的伟简,边喘气边走过来帮我拍打。停下来一看,自己的帽檐、长发、领口、袖口、裤腿、鞋面,所有裸露之处,竟都积着厚厚的白雪。
自幼南方长大,我几乎没有见过比那一天更大的雪,更不曾在如此的凄风冷雪里走过陡峭的山路。如此寒冷,如此艰难,心里却并未有苦。因为踏上转山路,便是带着拼尽极限的心理。既已出发,誓不回头,一切惟有默默承受。
纷纷飞雪,迎风吹来,落满眉间,粘满衣上。 就这么,半挣扎半坚持地跋涉在梦境般的冰雪世界。不时停下来,抖落满身积雪,用拐杖支撑着越来越疲惫的身体。狂风在耳边呼啸,霜雪冻湿着脸庞,彻骨的冷。我知道自己离极限已经不远了,尽头却不知道在何处。
许是那刻心头热望能寻到一处落脚点,不知不觉,我竟走到了伟简前头。仿佛是寂寂黑夜中望见一点火光般地,当我爬上坡顶看见茫茫雪幕中的一顶帐篷,“小简,我们好像到了!”我兴奋地回喊,却看见一直不吭声的伟简,摇摇晃晃,竟几将倾倒。连忙赶上前扶住他,颤抖着掏出参片塞给他含服,一连迭声:“快到了,就快到了,再坚持一下。”
伟简似乎真快不行了,目光涣散,甚至无法回应我一个清醒的眼神。整个人斜倚在我身上,浑身冰冷,我的心也跟着凉。只能拼命托住越来越沉的他,几乎是挣着最后一点力气,踉踉跄跄地往前挪步。整个世界都隐没在雪雾中,只剩那顶救星般的军绿帐篷,飘飘摇摇,在前方晃动……
冰雪披挂的雪域圣地。所谓路,即是朝圣者们用身体、用脚步融化出的一道雪沟。
真的快到了。当帐篷里的藏族妇人告诉我,坡底的一片红房子便是宿营地,我差点也虚脱得站不住。这时的伟简因为缺氧受寒,已经陷入失温,意识迷离。如果不是硬给他灌下一杯热腾腾酥油茶,终于暖回意识,后果不堪设想。
搀着好容易才缓过劲的伟简,我们几乎是在风雪里滑倒又爬起,一路溜下乱石积雪的陡坡,挣扎向海拔5200米的哲热普寺。直到看见旅馆走廊上探头挥手的藏人,虽然素不相识,却恨不得冲上去用力拥抱。终于到了。终于。
哲热普寺,海拔5200米,转山路上的第一个驿站。跋涉过茫茫风雪,一炉温暖的小火,一张还算干净的床,以及窗外近在咫尺的皓白神山,让人觉得简直是坐拥世间最珍贵的奢侈。
风雪转山人。我们也许素不相识,却因着共同的向往,而走在同一条朝圣路上。
这一晚足足等到23点,其他旅伴才满身风雪,摸黑抵达哲热普寺,沿途也不知忍受了何等的艰难与苦楚。想到明天更高的海拔,更陡的坡,更长的路,想到那些关于卓玛拉山口的可怕传说,以及有可能持续的暴风雪,大家心里想必都有些沉。饭后顾不上洗漱,一个个闷头早早躺下,只为尽可能给明天争取个好状态。
躺在睡袋里,依旧得难以入眠,闭上眼就是一路风声雪声。忍不住披衣起床,摸到伟简的床位,轻抚他的额头,已经有些发烧。黑暗里,蜷缩在睡袋里的身形,微微颤抖着,显然还在忍受难言的病苦。这里没有医疗、电话、汽车……没有尘世种种,只有一座神山、一炉小火、暂供栖息的床铺,以及心怀同样梦想的转山者。想起之前的雪中跋涉,还有那些前赴后继的朝圣者,忽然很想问问他们,或问问自己,走那么远的路,把身体推到极限,抵达这孤绝之地,究竟是为了什么?
遐思中望向窗外,竟已雪停雾散。推出门,彻骨的冷,却又空灵的静。深蓝苍穹深邃渺远,皑皑白雪覆没大地。虽然没有月光,神山的峰顶却正近在咫尺地清晰耸峙,仿佛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,又像一朵皎白夜莲正高远地盛开在夜色。
就这样站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山深谷,站在冈仁波齐的清冷庄严里,恍惚正置身天庭,对望冥冥中的神邸。直到这一刻,我才意识到,自己真的已经身在天上的阿里。直到这一刻,我才恍然明白,走那么远的路,也许不仅是为了洗去尘垢洗去你,更是要走到这大地之巅,淘洗出真正的我自己。
一颗孤独的石头,坐满整个天空。冈仁波齐北壁
在大地之巅,与诸神耳语
在天葬台,放下天地放下你
转山第二日,虽然只有22公里,却是最考验意志与体能的一天。需从哲热普寺持续爬升,连翻四道陡坡,攀上5700多米的卓玛拉山口。
一早整装待发,却意外接到“集体下撤”的建议。出门一看,一夜风雪,天地银装素裹,积雪已覆过鞋面的深。“据说前面雪深几十厘米,可能会有危险。下撤吧,很多人都撤了。”
撤吗?顶着风雪好不容易才走到半山腰,就这么放弃,返身红尘,我要如何抱憾。在短暂的犹豫之后,我终于做出决定。昨天倒在风雪里的伟简提前下撤,我自己继续往前试试看。
和伟简一番握别,出哲热普寺,便是开阔的卓玛曲河谷。河谷覆满冰渍,雪果然积得挺深,走在上面咯吱作响,不一会鞋面已满是雪沫。才出河谷,迎面便是一道很陡的坡路。这乱石积雪的山坡,高差在内陆也许不值一提。但在这海拔5200米地带,每上升100米都是对意志的严重考验。越来越稀薄的氧气,足以让人胸腔钝痛到如同身在地狱。于是,人们给通往卓玛拉山口的四道陡坡,冠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:“地狱坡”。
而所谓路,就是朝圣者们用身体用脚步,在积雪和乱石中融化出的一道雪沟。只见以藏人、印度人为主的转山者,正俯着身子,牦牛般“之”字形在陡坡上,缓慢向上移动。通向卓玛拉山口的苦旅终于开始了。
向卓玛拉山口进发。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我们对神圣的向往。
不愧“地狱坡”的名号,才爬了没几步,就感觉心脏开始被一点点揪紧。双腿像挂住了铅球,每上升一步都异常沉重。一面庆幸自己没带任何不必要的负重,一面尽量让自己放轻松,放慢脚步节奏,调整呼吸频率,紧盯着脚下的乱石路,埋头一寸一寸向上挪步。
好容易挪到第一个坡顶,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向路边,斜趴在石头旁,任堵在胸口的呼吸,剧烈窜动。颤抖着掏出参片和巧克力,胡乱往嘴里塞,以求获得更多能量,支撑前面还很漫长的路。为了抵达大地之巅,我们都必须默默经受大自然施于各自的考验甚至折磨,不能喊苦。
藏人相信,身体没有经历千辛万苦,心灵不会获得真正的荡涤。
地狱坡可怕的不仅是坡度,更要命的是,一坡紧接着一坡。才走出没几步,一拐弯,迎面又是一个更长的坡道。硬着头皮,一个人继续向上艰难挪步,听见身后响起“唵嘛呢叭哞吽”的六字箴言。一回头,一个满身泥泞的藏族老汉,正默念经文,贴着冰冷雪水和满山乱石,三步一叩。在他身后几米远,一个裹着桃红色头巾的姑娘,也正跪倒又爬起。年轻的脸庞,眼神专注,神情庄重得像正做着一生最重要的事情。
朝圣者三步一叩,以身体拥抱雪山的方式,膜拜向心中圣地。这执着起伏的颂祈之姿,足以感动每一个过客。
当我几乎抬不起灌铅的脚步,他们却是这样一路磕长头上来的。额头凸着厚茧,面庞满是尘土,手套两块木板,叩拜在崎岖山路。当我差点因为山高路陡、冰霜雪雨而放弃,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朝圣热情——用自己的躯体,用自己的信仰,讴歌朝拜脚下这片神圣的土地。在大自然的博大面前,生命如此脆弱,却又如此丰盛与顽强。无论一个人信仰什么,都不能不为这虔诚的执着所震动。
经过被震得得呆呆的我,老人满脸和蔼地点了点头,道一声“扎西德勒”。凌乱的头发,身围的皮垫破旧不堪,每一道皱纹都在淌着汗水和泥泞,在我眼里,却像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。
如此执着究竟为了什么?为了洗今生,还是为了修来世,也许都已不重要。当磕长头匍匐在这漫漫长路,以身躯拥抱大地,以苦行把生命推向纯粹的极致,这种朝圣的方式,是否本身便已在一步步接近神祗?
满身泥泞,却眼神纯净的朝圣者。看见我,停下来很淳朴地微笑着。这一刻镜头后的我,视线有些模糊……
望着老人缓慢又坚定的身势,跟着这一个个擦身而过,三步一叩首走向前方的身影,或前或后走在茫苍雪域,一面忍受着越来越稀薄的氧气,一面感动着眼前此起彼落的动容。
实在走不动了,就停下来,用手杖支撑住将倾的身子。深深深呼吸,听转山人木板轻叩、划擦大地的声音,响在空旷山谷,异常清脆有力,一下下敲击着我剧烈跳动的心脏。似乎想起了许多事,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,只是走向一条向上的神圣的路。而匍匐在山路,执着的颂祈之姿,起伏如大地之歌,某一瞬让我觉得,他们就是这土地,他们就是这神山。
专心致志,意念单纯地走向心中的神明。朝圣对于信徒而言,是要用生命去认真对待的事情。
靠着朝圣者的精神力量支撑,几乎是半挣扎半坚持地,一个人翻过了第三个陡峭的雪坡,在出发后的第三个小时。满山坡的风马旗,被雨雪洗褪了颜色,狂风剧烈吹动着祈祝的经文。这个坡应该就是“天葬台”了。
传说,在这里留下一件贴身之物,会实现一次象征性的天葬,之后跨过山口,便能走向新生。当然也有很多转山者,身体已近极限地走到这里,因为再也无法承受负重,而卸下了各种不必要的行李。于是,林立的石头上,套着很多衣服、背囊,披冰肩雪地面向神山的方向,仿佛寄托着超度的灵魂。而这是否隐喻着,在生死天葬面前,紧抓住身外之物,不过徒劳?那么这一刻,筋疲力尽的我,该在这里留下什么?
天葬台,朝圣者途经此处留下一件贴身之物,象征死亡。之后跨过山口,开始新的轮回。
对于转山,我曾经毫无信心。甚至不争气地寄望,最好能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拉着我一起向上。并不曾想,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来迎接这魔鬼的时刻,孤独地翻越冰雪陡坡。这时候,你又在哪儿?
孤身蹲坐在这冰封千里的“死亡之地”,我忽然想起你,岁月深处的你,不知何处的你。多少年了,你一直在我的伤口幽居。自认洒脱的我,放下过天地,却从未放下过你。于是背着记忆的行李,独自在时光里旅行过整个青春。只是,它太沉,沉得我快走不动了。倘若人生也是这样一场朝圣孤旅,许多事,与其背负,是否不如埋葬?如此,才能迈进波平如镜的新生?
置身冰雪神山,过往隔烟,未来隔雾。在这片最高寒的大地,人们只心怀信仰。生死都不足道,情愁又多么微渺。摸索着,摘下十年前你送我的银镯子,最后一次久久摩挲。终于觉得,该是放下的时候了。
一场静默的告别,以过去为殉葬,换取余生的步履如风。
卓玛拉山口,身体下地狱,灵魂归故乡
告别天葬台,穿过一段长长的峡谷,便是喻示新生的卓玛拉山口。
这一天的转山路,几乎没望见任何内地人。皑皑白雪,阻断了很多人的步伐,却没挡住我们朝圣的心。于是,每有转山藏民超过步履维艰的我,总会道声扎西德勒,或竖起大拇指鼓劲,并不时体贴地嘱咐我慢慢来。在明净的自然之中,没有面具,没有隔阂,人际关系清澈透明如水晶。我几乎一时间忘了自己来自何处,只仿佛前生今世都是这片雪域高原的子民,是他们中的一份子。
抬头望,穹苍触手可及,两厢雪峰巍峨,其上云雾蒸腾,整个山谷惘若鸿蒙初开的仙境,存在于俗世与时间之外。沉醉在这梦中的圣洁雪域,只觉得遥远的尘世和自己已没有任何干系。大可抛开一切记忆,全身心地迎向纯自然的天地。
最美的,总在最远处。最感动的,总要走过最难的路。
在那样高寒严苛的环境里,一抹亮色,一朵笑容,多么富有生命的活力与张力。
就这么体验着来自深心的感动,跋涉在这至纯至美的天地,直到一道长度超过前三个坡总和的长长陡坡,垂直陡峭地耸然横在了眼前。想来便是传说中最艰难的卓玛拉山口了。眯眼望去,兀尖的山巅,浓雾里若隐若现。转山的人群沿着乱石积雪的山脊,蚂蚁般一拧黑线钻进云端。这险峻漫难,让人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。
海拔5700米,风雪中的卓玛拉山口,以漫长陡峭的身势,天地间横亘作一道近乎残酷的静穆。
毫无疑问,这是全程最艰难的路。要翻越5700米以上的超高海拔,连生长在高原的藏民,每爬几步也得停下来缓一缓。氧气越来越稀薄,呼吸越来越困难,忍着胸腔的疼痛,我只能猛提一口气,俯身一寸一寸地向上挪步。实在坚持不住,就扭身一个人坐着陡峭山坡上,艰难喘息。随着山势升高,风也越来越大,狂风在耳边呼啸,仿佛一双无形的巨手死死地压住肩头,更加让人无法上升。不得不再停下来喘喘,再爬几步,再停下来。
这路,怎么就这么漫长。摇摇晃晃,望向伸进云中的陡峭山路,只觉得自己像个沙漏,每迈出一步,力量和意识就流沙般一点点流去,快被掏空般逼近极限。正艰难挣扎,空旷山谷飘来一声嘹亮的歌声。回头一看,远处的转山人正边走边唱。浑厚的藏族民歌响起来,辽远朴拙的调子,一声声高亢地掠过岩石,撒向天空,冲撞着流云,回荡在山谷。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,一浪浪涌来的激荡。
我不知他们在唱什么,也不知是否转山的宗教仪轨。只觉得这苍凉长调,熟悉得惘若来自前生的召唤,猛然叩击心头。长久只存在梦中的雪域天堂,在这一刻,与眼前的一切完美重叠……
这些在雪域高原上行走的藏人,宛如真正的歌者,用自己的身躯,讴歌赞颂着那片大地。
这灵魂震颤的歌调,如一道闪电劈来,猛地慑住了我。直到歌声由远及近,赶超我而过。呆在原地的我,睁大眼睛,追着歌声跟了上去。依然的胸闷气喘,脚底绵软,但心头有种被注入新鲜血液般的鼓舞。就为了这一路刹那的感动、深广的感动,还有什么不能克服?只觉得耀眼的雪山,耀眼的天籁,耀眼的人们,在前方晃动,交织成无形的牵引,就这么把我硬生生拉上全程最高点——卓玛拉山口。
艰苦跋涉的尽头,迎接我们的,或许不是神灵,而是为了接近神圣而付出的所有真心。
“呀索索,呀索索……”登顶的藏民,正口念颂词,挥洒经纸,庆祝祈福。热烈的呼喊,尽情尽意地撒向遥远天际。
群峰之上,冰雪披挂,五色经幡漫天飞舞。凝望天空,喘着重气,倚着手杖颤微微地伫立,视线禁不住得有些模糊。是否,这就是“身体下地狱,灵魂归故乡”?
千难万难,终于抵达卓玛拉山口。
风雪散尽,寒风劈来,经幡豁啦啦剧响,六字箴言呢喃不停。信徒们在这里祈祷,与神耳语。
海拔5723米的卓玛拉山口,天空很近,风马旗很美。来朝圣的许多人,大都带着长长的经幡,将之垂挂在山顶,寄托祈愿。迎风吹动的五色经幡,让这传说中最险恶的地方,成了整个转山路最亮烈的所在。色彩斑斓,又安宁如绝尘净域。
受不住凛冽寒气,抵达山顶的人陆续开始下山。我却久久舍不得走。抵达它,如此艰难。还有许多朦胧的思绪,未随天上的风,吹来我的面前。我想坐在这里再呆一会,为自己,也为没能抵达的伟简。
于是一个人独坐山巅。这神灵居住的圣峰,我知道,今生与它的相望,也许只在这个冰雪的午后。此刻,是第一眼的敬慕,也是最后一眼的惜别。
虽然此时云遮雾障,不见神山。但垂挂如网的五彩经幡,颂经叩拜的朝圣者,一切都洋溢着诚挚的圣洁,天地也仿佛充满灵光。只是,这灵光是来自神山,还是来自朝圣者?这圣洁是来自传说的洗礼,还是来自走过的路?
穿过风雪乱石,我忽然有些明白一个前人的比喻,说冈仁波齐其实更像一面镜子。或许,乃是通过超越肉身极限向信仰跋涉,所焕发出的神性光辉,投射在神山之上,再经其反射给予的光芒,才得以真正洗刷人们的灵魂。
这一刻,一路走来的我,并不知被洗去了什么。只觉得这段异常艰难的旅途,仿佛是一场与我自己精神的相遇。只觉得往事陡然垂临于心,又惘若前生地流水般流去。而拼尽全力抵达这与世隔绝之境,在最高的山巅一览群峰,又是否只为最深情地回望一路走过的步履,自己的半世人生,然后了无遗憾地迈向生命新的历程?
“一个人在雪中弹琴,另一个人在雪中知音。我独坐须弥山巅,把万里浮云一眼看明。”——仓央嘉措《命中的雪》
跨过卓玛拉山口,便是一路下山。风景大变,不再是茫茫雪域,代之以急陡的满山碎石。这超过70度的垂直陡峭,被许多人封为全程最危险地段。没有路,只能在陡峭的乱石夹缝间,跳跃行进。
冰峰环绕,茫茫白雪覆盖大地,惘若无人打扰的天上仙境。只一道细细浅浅的弧线,是朝圣者们前赴后继走出的路。
写意大地,雪中跋涉的人们。在大自然的广袤中,高原之上的藏民族,渺小的身形,却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坚毅与质朴。
正小心翼翼下山,却发现一件最可怕的事:自己的水壶不知何时漏空,并且吃的也没了。出发时,把所有意念集中在翻越卓玛拉山口,竟然忘了带上足够干粮……
孤身一人,又饥又渴地翻山越岭,视线里寻不见一丝人踪,对讲机也已没电。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,实在撑不住了,就随地抓一把雪,含在嘴里,暖成雪水再吞咽下去。只仿佛自己成了荒野的狼族,跋涉雪原只为寻找果腹的食物。又像脆弱难存的蝼蚁,置身在这广袤又严苛的自然,上天一伸手就会把我无声掐倒。
孤寂、艰苦与坚持,倘若这些都是转山的一部分,走在漫漫山路,我真想问问冥冥中的神,是否走向神圣,走向信仰,必得先学会这对自然的敬畏,学会对艰难与孤独的默默承受?
陡坡底,一面冬眠的湖水,仿佛一枚难掩光华的冰晶冷玉,幽隐在深山雪谷。后来,我知道她有一个很意味深长的名字:慈悲湖。
就这么挣扎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,直到终于翻过最后一段陡坡,山脚下的帐篷闪闪发光般跃入眼帘。终于抵达目的地的狂喜,很快就无情幻灭。正在帐篷里歇脚的转山人,告诉我这儿离今天的目的地还有整整10公里……但好在不用再继续饥渴狼狈,在帐篷里,狼吞虎咽完藏人分来的糌粑,灌了满满一壶酥油茶,趁着新的风雪未至,我赶忙继续上路。
神山东侧,地貌换作一片河水流淌、草泽遍布的宽谷。行走其间,不时要踏着河中的光滑圆石,在东西岸的沼泽间来回跳跃,寻找可以继续往前的路。走在这泛绿的丰美草甸,前半天跋涉过的茫茫雪域,恍惚已是天上的幻境。但在卓玛拉山口业已耗尽体能的我,已经无心再欣赏此刻的别样风景,只盼望尽快抵达落脚点。而当满心以为抵达河谷尽头即是终点,绝望地发现,眼前又是一座新的雪山,一片新的河谷豁然开敞……
若说翻越卓玛拉山口,挑战的是极限意志。那么此刻,简直成了对耐力的绝对考验。暮色将临,寒风冷雪再次纷纷扬飘落,给天地披挂上晶莹雪白。一遍遍克制想停下来的冲动,顶着风雪,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。脑中已是一片空白,支撑自己的,只有单纯的信念:向前。一直向前。
远远望见的雪中背影,透着一种无法言传的孤独。我们都有自由的灵魂,也有永恒的孤寂。
黄昏河谷,再次邂逅一群叩长头的朝圣者。雪雾弥漫的山谷,一个个坚毅身影,正缓慢又庄严地叩拜向远处的雪山。他们是那么孤独,孤独地面对神灵;又是那么充实的,在向冈仁波齐的膜拜和凝视中,遇见的也许是内心最真实的自己。
在他们面前,拼尽全力的自己,也许永远只是一个匆匆过客。
望着眼前这不知疲倦的执着,筋疲力尽只想倒下的我,只觉得一种近乎残酷的深沉与肃穆。在他们面前,拼尽全力的自己,也许永远只是一个匆匆过客。
跟着朝圣者们,一同走过最后一段风雪山路,终于抵达位于神山东南的尊最普寺。天寒地冻,勉强填饱肚子,摸黑躺下。绷了一整天的身心,终于有个安歇之地。连失眠多日的我,也困意十足。当梦的纱羽迅速覆盖眼帘,我满心以为阿里之旅最艰难的一役,终于到此结束。却不知,属于自己的更大磨难,其实才刚刚开始……
雪盲突袭,黑暗中声音的风景
经受过整整三日的风雪洗礼,我们的朝圣热情似乎感动了上天。走出神山之时,终于雪停风止。纯净高远的晴空下,冈仁波齐与玛旁雍错,以令人屏息的无上灵光,初绽开阿里的遗世之美。只是,原谅我无法用文字描摹个中的光影流转、华彩绚丽。因为这一天,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当蒙上双眼,孤身面对这湛蓝如缎的圣洁湖水,你的心灵会看见什么?
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是如此脆弱。当整个世界都梦着的子夜,我在一阵刺痛中陡然惊醒,只觉得眼睛刀割一般的疼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下意识地轻揉,泪水却不听使唤地流淌。
没电没信号的寒冷斗室,大家都疲惫深睡的情况下,不想惊扰同伴的休眠,也无法求助外界的朋友。努力安慰自己,也许只是眼里进小虫了,缓一缓就过去了。
就这么躺在黑暗里,默不吭声地忍受这前所未有的痛楚。泪水如洪,大颗大颗流不完似得,顺着眼角浸透了鬓发,染湿了羽绒睡袋,漫过迷蒙的黑暗。似乎联想起许多心伤的旧事,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,只觉得夜如此令人窒息的漫长……
这或许是我有生最漫长的一个夜晚,更或许是醒来最惊心的一个早晨,当世界终于有了晨起的人声,迷迷糊糊的我,努力睁开流了一夜泪水的眼睛,却什么也看不见了。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色,白色的尽头还是无边的白色。
“秀辉,你在哪?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……”那时那刻,我的声音是否颤抖了?有温热的气息凑过来,是秀辉,我连忙抓住她的手,就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。
“湘,你怎么了,是不是眼里进东西了?”秀辉凑近我的眼睛吹气。努力睁眼,依旧是满眼空白。“不行。你的眼睛好红好红,还是试试眼药水吧。”一阵手忙脚乱翻东西的声音,秀辉又凑了过来,捧起我的脸,一阵清凉渗进眼里,和缓了几秒之后,依旧钻心的痛。睁眼,闭眼,再睁眼,还是看不见……
怎么办?没招的秀辉,让我等着。留我一个人,跌坐在睡袋上,一次次揉眼,一次次睁开。不行!是真的——真得看不见了。一片空白的恐惧,雪崩一样陡然压了下来。我不由得向身后缩去,颤抖着摸索,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。一切都是真的,真的不是在无边的梦中。
一直觉得瞎子是最可怜的人。看不见色彩和轮廓,看不见美丽纷呈的世界,那是如何残忍的命运。而当失明就这么突如其来,措手不及,只觉得心一截一截地凉……
几乎是刹那的恐惧之后,思绪开始翻江倒海,远到下半生的考虑,近到如何走出阿里,都在心里轮番过场。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山深谷,自己必须对自己负责的长途旅行之中,不得不逼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。
忍不住缩成一团,无法控制地疯想着各种可能和出路,一阵沉重的奔跑声闯进房间,微冷粗大的手掌摸上我滚烫的眼睑,是巍川。“你这应该是雪盲。我记得你没带墨镜,对吧?”对!前天从塔钦出发得太匆忙,以至于我忘记带墨镜上山。是否正是这个疏忽,才造成了现在的惨状?我不知道。而现在,为了最珍贵脆弱的眼睛,我得尽快走出去,走到有信号有医疗的世界里,才能问个究竟。
只是,我要怎么走出去?挣扎着坐起的身子,不由僵住。还有十多公里向下的山路,也许有乱石山崖,也许有溪流陡坡,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,要怎么安然无恙地走出去?
巍川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。留下倚在墙角的我,去找尊最普寺的旅馆老板,不一会儿,带回来的消息很糟糕:这里连马都没有……正无措,一阵铃铛声再次点燃了希望——是沿途驮运物资的牦牛。巍川赶忙拉上老板作翻译,和藏民解释起我的病况,最后终于救星般地,为我腾出一头可以骑的牦牛。
就这样,也不知被谁一把抱上牦牛,蒙着眼睛的我,漆黑一片地,踏上了最后的转山路。
来不及最后望一眼这片充满神秘的山谷。我在黑暗中,抱紧牦牛,走完了最后的转山路。
这是旅行至今,前所未有也从未设想过的一次经历。头顶阳光灼热,我却看不见道路山川,只是漆黑一片。无所依持,只能俯低身子,把湿冷的脸贴在牦牛温热的脊背,随牦牛肌骨的张弛,感觉着前进的脚步。只能竖起耳朵,听——
听牦牛铁掌踏在碎石上发出的咯咯噔噔,判断脚下是平路还是陡坡;听流水冲击溪石发出的铮铮淙淙,想象河流正位于何处;听晃过耳边一阵又一阵的铜铃叮铛,估摸自己身在一支多少只牦牛并行的驮队。还有“唵嘛呢叭哞吽”的经颂,叩击木板的节奏,让我知道正与一个个转山的朝拜者擦身而过;还有嘹亮的藏歌长调,辽远的苍茫回响,让我感觉这一刻正走在一片壮丽开阔的雪山空谷……
就这样,平时听不见的,大自然的各种声音,空气中此起彼伏地涌动。交织在黑暗中,激荡耳膜,幻化成心中的风景。
就这样,我蒙着眼睛,什么也看不见地,走过了最后的转山之路。并且,一路淌着泪水。
自认不是爱哭的女孩,即便是当日离开爱情,也要逼自己微笑着,把头抬得高高的,不肯让心碎的眼泪流下。但这一次,雪盲的折磨,却刀子般在疼痛的眼睛上无休止地划割。让那些在尘世不肯示人的眼泪,本能般无法控制,透过蒙眼的头巾,涟涟无止,冷雨般一路洒落。
我忽然想起《红楼梦》里的还泪说,想起诗歌《盲女》里对过往的自述:“那人曾经可以看见,喧嚣地在张望中活过,如今她已死去……”
倘若传说都是真的,倘若转过冈仁波齐真能走进新生。我不知道,此时此刻,身受的苦楚是否必经的磨难。我不知道,是否真有神灵在冥冥中牵引我,走向新生。我只想知道,这最后十公里,黑暗中的转山路,前生所欠的眼泪,至此是否该流尽了?
连日风雪的天空,终于放晴。天际湛蓝透亮。端然耸立的雪峰,身披白云哈达,伫立天地之间,慈悲地注视着疲惫的同伴、雪盲的我,一步步走出这永生难忘的转山路。
多么出人意料的转山结局。我曾设想自己会是如何筋疲力尽,又欣慰骄傲地抵达终点。却竟然是穿过一路声音、泪水与气味,几乎不能自理地被人抱上牦牛,走完最后的转山路……
其后就是被久候的伟简迅速带回塔钦,找医生找药,大致确定自己真的只是雪盲——还好不是永久失明。飘了大半日的心,这时终于落了地。大家收拾好行李,包括我的所有东西。就这样,尚还一身汗水泪水中的我,在旅伴的搀扶中,就此离开塔钦。
这是一个阳光多么灿烂的晴日,即使蒙着眼,也能感觉到高原烈日打在皮肤上,那金属链条般的温度与力度。终于走出雪山深谷的几个人,面对这风吹雪打后的晴朗,怎能不欣慰与期待交织。经受住风雪考验的我们,马上就将折返基乌寺,就将看到晴朗蓝天下最圣洁的雪山湖泊。只是,千呼万唤始到来的这一刻,我偏偏一步踏空,陷入无边黑暗……
开出塔钦不一会,只听身旁猛然爆发旅伴们的集体欢呼。“冈仁波齐!”“神山啊,终于看见了……”狭小的车厢顿时炸开锅了,还没等车轮停稳,就感觉一阵凉风扑面而来,想是大家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下了车。
冈仁波齐,伟大的神山之王,穿过茫茫风雪,我们终于走到了你的面前。
走出神山,终于雪停风止。纯净高远的晴空下,玛旁雍错以令人屏息的无上灵光,初绽开阿里的遗世之美。
苍莽高原,蓝得没有杂质的天空,冈仁波齐头戴冰雪冠冕,如至高无上的王者,正威严耸立。这一刻,眼前铺展开的该是如何壮美的天地。旅伴们该是如何得欢欣雀跃、心涌豪情。顺着伟简、米玛温暖的手,我也摸索着踏上神山脚下的土地。虽然什么也无法看见,但深深呼吸,拂过脸庞温热的阳光与季风,响在耳畔由衷的欢呼与赞叹,让我可以感知,此刻头顶正前所未有的碧空如洗,眼前正无以伦比的磅礴肃穆。
冈仁波齐,伟大的雪山之王,穿过茫茫风雪,我们终于走到了它的面前。却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最后会是以如此面貌,面对梦中的冈仁波齐。戴着厚厚眼罩,盲人一般无助,被伟简和米玛左右搀扶着,摸索着挪向神山所在的方位。只能凭直觉,感应它的气势。只能靠想象,幻化它的形体。
我好像答应过你,要代你好好看一眼这座至高无上的雪山。只是,我终于离它这么近了,却还是没能看见雪后初晴的风景。虽然为之身受过磨难,甚至跌进无边的黑暗,最终看不见山,也看不见你。但那石头冰雪的长路,虔诚苦行的身影,灿若阳光的信仰,浪迹天涯的梦想,都深深扎根进心里。当蒙上双眼,这些光芒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晰。倘若这光芒,才是我们真正的神山。那么这一刻,我正代你一起深深看着,并且热泪盈眶。
回望阿里,回望似水年华,一路走过的足迹,散落在荒原雪地,早已了无痕迹。
但我想,被我埋在海拔5700米卓玛拉山口的,我们的爱与青春,会伴着五色经幡,在天上迎风吹动,永无止息。
不是神灵,而是为了接近神圣而付出的真心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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